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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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趙玄少了太子的陪伴,便斂了所有表情,狀如傀儡,唯有一雙圓睜的大眼,尚有生氣游動。

她不開口說話,趙讓也不迫她,要來筆墨,端坐於書案前,將女兒抱上膝蓋,輕聲問:“還記得如何握筆麽?”

趙玄有了回應,在父親的協助下,笨拙地將筆抓好,顫巍巍地在白紙上畫下蚯蚓般的一橫,有些畏怯地回頭望向父親。

趙讓朝她微微笑了笑,趙玄理解到其間的讚許之意,來了勁頭,揮墨如潑,紙上霎時布滿橫七豎八、圓扁各異的形狀。

筆尖無墨時,趙讓執著她的手,再蘸再畫,兩人握筆的手已滿是墨痕,趙玄終是露出了一點花蕾初綻般的笑容。

但很快那笑意再度煙消雲散,趙玄丟下筆,神色倏然惶惑,不安地在趙讓懷中扭捏,偷覷到趙讓意外地揚眉,她忙把拳頭塞入口中,兩處“銀河”直落九天。

趙讓抱著趙玄起身,拍著她的被溫和地道:“別哭,沒關系的。”,邊令隨侍在旁的女官,“你帶孩子下去,給她洗洗身子,換一套幹凈的衣服吧。”

女官——羽仙接手抱起趙玄,貼身後才曉得原來是這小姑娘便溺了,她一路照顧過來,此時自不以為意,瞥見趙讓亦是毫不見怪狀,心中卻莫名煩躁起來,忙帶著趙玄匆匆退下。

待羽仙把趙玄收拾幹凈回來,趙讓也已換了身衣裳,趙玄這次不再排斥父親,雖然還是面無表情居多,行動上卻如雛鳥戀巢般,小心翼翼地扯著趙讓不放。

直到趙玄睡著之前,羽仙都沒能與趙讓說上一句話,那聲名遠揚的男妃,從叛徒到僭王,繼而主動歸降,又得皇帝“青眼賞識”,納入後宮,妃嬪排位僅在皇後之下。

如此傳奇人生,未見之前,羽仙還當此人合該豐神俊朗、玉樹臨風,哪想親見之後才知,僅從五官而言,他頂多也就算個端正斯文,要說令皇帝一見傾心,只怕是得靠神助。

但今日隨侍在旁,旁觀下來,她又直覺到趙讓在溫潤之外,別有種深不可測,猶若深湖,不怪得頭領始終對此人顧忌重重,千方百計要將他從從皇帝身邊清除。

只是……此人的真面目究竟是什麽?

羽仙滿心疑惑,默不作聲,不逾禮規地揣摩趙讓,看這對父女漸覆親密,午膳之後,在庭廊繞彎中,趙玄窩在父親懷中沈沈睡去。

趙讓並未將女兒交手他人,抱著她步入延伸至湖中水榭閣樓,他示意羽仙跟上,進了亭中,其餘人等則守候在外。

羽仙恭立於在側,明知趙讓的用意且早有準備,仍忍不住心中忐忑。

趙讓覷她一眼,溫和不減,低聲道:“你且說說,我是如何不顧結發之義了?”

“王女已入羅網,”羽仙暗自松了口氣,依計而言,“貴妃卻在此逍遙自在,難道是顧了情義麽?”

趙讓淡然:“她不是在你們手中?如何又入羅網?”

羽仙暗忖著趙讓話中的“你們”所指,究竟是謝氏一族還是另有禍心包藏者,忽見趙讓目不轉睛地盯著她,心中一凜,忙斂神道:“將軍原來不知,您那夫人,正屈身於陛下的死囚大牢內,只等練湖水師演兵之前,斬殺祭天呢。”

她等不來趙讓的反應,便唯有硬著頭皮,自行將早已編排好的話語一一道出:

起先練湖異象,龍虎相爭,有武將反叛之兆,又有佛號梵音肆傳,一時間朝堂清議和市井蜚語,矛頭皆對準後宮顛陽倒陰之禍,都道天地亂序,緣由人間帝王失德,需皇帝罪己贖過。

既是根起於南越,皇帝便下令,將南越平亂覆土後,再次興兵作亂後被俘虜的五溪族王等一幹蠻夷押解上京,待到重陽當日,斬首血祭。

初時並無五溪王女在其中,她於亂中帶走趙讓之子後便告無影無蹤,哪想竟會在金陵自投羅網。

皇帝秘密從南越調遣軍隊,暗中安排在城外山內,操練不輟,枕戈待旦,寄望奇兵天降,一舉擊潰王都內的蠢蠢欲動。

孰料那蠻夷女子不自量力,妄想借力舉事,偷偷摸摸地試圖與那南越援軍私相授受,慫恿其尋機謀反,甚至推出趙讓之子,要將領兵卒們誓言效忠。

眼見南越舊軍要因這蠻夷女子分裂在即,到底天不助她,一來二去,事不再秘,禁軍趁她再次潛行入山,將此女與其子等盡數擒獲。

皇帝將這五溪王女與押解而來的眾多蠻夷囚禁在一起,獨將那年滿六歲的趙讓獨子趙賢帶走,不知安置於何處。

羽仙說到此處,見趙讓雖沒了笑意,但更似一派無動於衷,不由漸生焦躁,身子微微前傾,聲壓得更低道:“將軍在後宮獨享帝恩皇寵,不知是否待到尊夫人首級落地,屍骸化骨,仍可若無其事地面對一雙兒女。”

趙讓目光一閃,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著羽仙,並未接腔,輕聲笑道:“你既喚我將軍,卻是誰的下屬?”

他稍作一頓,見羽仙面色微變,噙笑接道,“你由泰安宮來,我只當你是太後身邊的女官,然玄兒對你的熟稔且毫不抗拒,如今再聽你這般稱呼……你是陛下的人麽?是他讓你來刺探我,是不是?你莫怕,無論是與不是,我都不會與你計較。”

萬萬沒料到趙讓竟會猜疑到皇帝身上,羽仙瞠目結舌,她心思急轉,立刻決定敷衍而過,明確否認的話,以眼前這人的能耐,不需費多大氣力便可把魏一笑頭領猜出——

她掩飾地輕嘆口氣,原先安排好的話語因這突兀的轉折已是用不上了,唯有勉強以退為進道:“陛下待將軍還不夠仁至義盡麽?朝中重臣原是諫言,要將軍您親手行刑,方可證明您對陛下的忠心耿耿,陛下卻毫不猶豫拒絕了。”

那力主的“重臣”,自然便是禁軍頭領,要不是皇帝一聽此建議便斷然拒絕,甚至還為到底是否非要在趙讓面前做這殘酷決絕之事而猶豫躊躇,她羽仙也犯不著入宮給趙讓傳信,將他迫入兩難之境。

說到底,魏一笑頭領是希望此人對南越舊人尚存情義,進而輕舉妄動,再從旁煽風點火,順勢把皇帝身邊的隱患去除。

羽仙其實不大明白頭領的執著,但皇帝對趙讓的用心簡直可昭日月,或許,這也是一種“匹夫無罪,懷壁其罪”?

眼見著頭領的計劃可能要落空,羽仙卻沒有太多的挫敗,不過短短小半日,她卻已打心眼裏為趙讓待趙玄所展現的柔情萬千所動容,這等小兒女心腸,魏頭領大概永生難了。

然東門黃犬,流傳至今,後人所嘆,除浮沈福禍難料,許也就是那點骨肉天□□。

趙讓默然半晌,一笑而起,向羽仙道:“你大可轉告貴主,我欲行何事,無需旁人揣測,到時便知。”

羽仙怔了怔,目送趙讓抱著趙玄走回岸邊,一邊忙不疊跟上,一邊又不禁琢磨,聽趙讓這口氣,適才仿佛只是套話,他早已堪透她並非皇帝主使?

想到此處,羽仙頭皮發麻,只覺自己那素來不輸於人的聽辨弦外之音能耐,在這趙將軍面前恐怕是班門弄斧。

出於不甘,她追隨至兩步之遙,忽而沖口而出道:“將軍不顧妻兒,也自願將手足奉給仇家,以換取偷生於世嗎?您的妹妹……”

她嘎然收聲,因趙讓腳步一頓,略略回頭,眼中冷意森森,不過一瞬,他若無其事般昂然而去。

羽仙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,但於她而言,也只有將此事向魏頭領如實上報。

魏一笑收報,亦是錯愕,思慮斟酌之下,向羽仙道:“他從此至終沒有透露到底知道多少,大有可能是虛張聲勢。現如今情勢逼人,騎虎難下,一切照原計劃就是。我無論如何,也要說服陛下讓他親至練湖——要是能把他那兒子找出來,則更是萬無一失,只可惜陛下偏對此人常懷婦人之仁,禁軍宿衛暗中探查,竟就找不到半點蛛絲馬跡。”

羽仙心有惴惴,支吾問道:“那……那萬一趙將軍竟就狠下心腸,隱忍不發呢?”

“這個,”魏一笑淡淡道,“你就無需擔心了。多虧謝濂父子,要是此計不成,還有一招——是了,你一會連夜出城,傳令下去,監視南越兵士,絕不可有半分松懈,一有異動,格殺勿論。”

“是!”強壓心頭不安,羽仙告退。

她依然困惑不解,皇帝欲除之而後快的不是以謝氏為主的門閥世家麽,為何頭領仿佛視而不見。

臨出城之前,羽仙特地至秦淮船樓,靜候天黑,與陶公子談天說地,順帶向他一吐謎團,陶公子聞言,柔柔一笑,笑得羽仙雞皮疙瘩遍地。

“這城中,怕馬上便有大事要起。”陶公子悠然道,“羽仙,你既對那趙將軍頗有好感,我便賣他一個人情如何?”

羽仙啞然片刻,苦笑道:“你別亂來!那人頭領非除不可,你別攪合進去了!”

陶公子卻道:“趙讓生死,犯不著我來擔心。再者,我並非魏一笑的下屬,我阻止不了他,他卻也幹涉不了我。”

聽他這般挑釁的言辭,羽仙心知此人牛脾氣上身,唯有嘆氣。

日落時分,城門即將關閉前夕,裏面匆匆飛出一騎。

而後宮之內,承賢宮依時落鑰。

趙玄今夜留宿於父親身邊,並未回泰安宮去,趙讓聽她喃喃念叨了不少太子的事,卻絕口不提母親與兄長。

心知小女孩經歷坎坷,遭遇非同尋常,趙讓倍感痛惜,他在趙玄睡眼惺忪之際,從內襟中取出昨夜李朗向他討要的佩玉,將它懸掛於女兒胸前,柔聲吩咐道:“你明日見了太子,就把這玉交給他,讓他好好戴著,千萬不要丟了,好嗎?”

趙玄鄭重地點頭,閉起眼睛,長長的睫毛微微抖著,小手仍死死攥住父親的衣衫。

重陽……

趙讓亦闔上雙目,即將風雲乍起,天翻地覆,只不知到那時,他的阿朗,可還剩得下幾成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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